一个画家总是要接受艺术的专门训练，学习使用材料，学习用艺术的形式来造型。在正式学习之前，所有的画家都有自己学习的经历，都是从儿童画起步。儿童的眼光非常单纯，他只会看到对象最有特征的东西，用最简单的方式把特征表现出来。对儿童来说，手眼是相通的，看到什么画什么，用简单的形式概括复杂的世界，稚拙的线条，单纯的颜色，人物景物都画得像一个符号。儿童画是一个美好的记忆，它将朴素、纯真、原始的心灵直接记录在画纸上。人不可能再回到童年，成人的世界用伦理、规范和礼仪把童年的人改造为社会的人，人们按照社会规范来行事和生活，千篇一律地走完人生的旅程。不过，总有人保持了童心，真诚质朴地面对世界，追求美好与和谐，向往浪漫与幻想。其实，画画也是这样，艺术学院的学习就像社会的规训，一点一点地消解艺术的童心，最后大家都是学到一样的技术，一样的创作程式，全然没有了艺术的个性，没有多种的风格。对于艺术家来说，艺术的学习和训练当然是必不可少的，但怎样保留自己的个性和童心却不是人人能做到的。看李雄伊的画，想到的就是他的艺术的个性和童心。

　　李雄伊的画很特别，很有自己的个性。他是用自己的方式来造型，用儿童的眼光观察世界。在很多方面，他好像还停留在儿童的世界，他画那些玩具，那些玩具组成的童话故事，玩具的背景又像他自己的房间，那就是他自己的生活世界。雄伊实际上是一个很有想法的艺术家，他并不是像儿童那样的随心所欲，而是像艺术家那样的创作，他画自己的记忆，自己的想象，以及他所认为的那个真实的世界。那是一个用他的心灵编织的童话。那些玩具好像都有生命，它们在游戏，在窃窃私语，在看外面的世界。雄伊画他周围的环境，他自己那个小小的天地，童年的玩具保留在那儿。雄伊画它们，也是与它们对话，外面的世界太复杂，他在寻找一片心灵的净土。他的画并非真正的儿童画，他画这个儿童的世界，却有自己的经营和表现。他的构图充盈而饱满，看得出有良好的静物画基础；物体和物体之间有一种动态的关系，比例得当，节奏均匀。用笔稚拙而大方，往往是一笔到位，不见重复和修改的痕迹。在绘画上，线条是最与心灵相通的要素，所谓自动主义绘画，就是让线条不受理性的支配，在无意识状态下让线条自由地走动，完全体现出一种天真和纯朴的表现。雄伊的线条当然不全是自动主义的游走，他的线条还是用来写形的，但正是这种原始的真诚与纯朴附着在形上，使得表现的对象同样具有天真的魅力。色彩是比线条更加天然的要素，也就是说，色彩需要更多先天的条件，雄伊的色彩显得比较成熟，有着大师般的气派，有些地方是灰色调的处理，有些地方又是响亮的纯色，交错有序，和谐井然。其实这不是训练的结果和刻意的安排，而是天然的悟性和敏感。如同他的线条和形的关系一样，形是对线条的天然性的一种约束，色调与颜色的关系也防止了颜色的天然性的失控。这一点对雄伊的作品非常重要，这种天然与控制的关系正是隐喻着作品的意义。

　　再看雄伊的风景。他的风景像一个梦幻，不似写实的场景。这使人想起法国画家郁特里罗，他爱喝酒，总是在醉酒时作画，虽然画的都是明信片上的风景，但因为完全是直觉的表现，画上风景就成了梦幻的表现。命运的境遇，心绪的压迫，也通过直觉表现在形式上，梦幻就具有了普遍的意义，隐喻了人生的精神境遇。雄伊的风景是一个童话的世界，他的梦幻不是成年人对现实世界的逃避，而本身就是在一个童心的世界，在成年人看来尤其如此。他的玩具被搬到了风景中，不仅是风景中的生命，也使风景有了生命。这个生命不仅是他自己，也是为那个生存日益艰难的世界带去生命的希望。他的风景有些是生活环境的记录，有些是来自照片，可能是他去过的地方，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。不管是什么样的来源，都被画成他心中的景象。按照风景画的标准，雄伊的风景都不合规矩。梦境中的风景本来就没有规矩的。几根枯枝越过童话般的屋顶，上面有一只乌鸦。好像一个孩子要跟我们讲的故事，你不知道他怎样想象那个童话的世界。一簇鲜花堆拥在前景，远处的后面有一扇铁门，多么奇特的想象，似乎是一个孩子从梦中醒来，看到窗外的风景，梦里梦外都被他揉到了一起。雄伊画得又非常随意和率性，好像真的能把梦境记录下来，然后再加上他的想象，添加一些动物或人物，动物都像他的玩具，人物就像木偶。这就是一个寓言，在一个想象中的纯净的世界，森林、鲜花、童话般的房子，人类和动物都愉快地生活在其中，没有污染，没有伤害，只有透彻的空气和灿烂的阳光。

　　人不能回到童年，但又总是渴望回到童年。社会的发展消解了人的天性，使人异化为机器的人，物化的人。文明的步伐并不总是带来幸福，天空不再湛蓝，河水不再清彻，森林在消退，田园在湮没。雄伊的画好像一个梦里的家园，他把我们带到一个梦中向往而又永远回不去的地方。艺术也如同文明，艺术的成熟也使得艺术成为教条和公式，人们又想返朴归真，重新开始艺术的心灵之旅，但我们都回不去了。看了雄伊的画，就像他领着我们回去，看到了我们的过去，看到那个纯净、朴实和天真的心灵家园。

易英

中央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教授